04
她们如黑夜中的一盏灯,莽荒空阔中的一条路。
母亲八十岁时我给她搓过一次澡。
农历腊月三十夜,北京因为禁放鞭炮而显得过度冷清和寂寥,因此我们把家里所有的吊灯、射灯和墙壁灯,一律打开让大屋小间和角落,都一如白天明亮与透彻,以此制造出一些过年的热闹和虚幻。
在这热闹、虚幻里,轮到母亲洗澡了,妻子去卫生间把所有的沐浴灯和热水打开来,待淋浴房里的热暖满了后,母亲让妻子出来了。
出来后妻子对我笑着说了一句很温馨的话:“咱妈脱衣服还不让我看哪。”然后我和儿子及儿媳,都围着电视笑起来。那源自一家天伦的笑,像一盆冬火把北京过年的冷清暖出了一屋子的热。
我们都在客厅吃着瓜子、花生、小糖和巧克力,看着电视也听着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洗澡声。过一会儿妻子去推开卫生间的门,问母亲该不该给她搓澡搓背什么的,母亲对她说了不该不用的话。
然而不知为什么,我们全家人就是觉得应该给母亲搓搓澡。于是就都坐在客厅沙发上,看着挂钟和电视,觉得母亲最少淋浴洗澡过了半小时,再不搓搓澡,良机会如风样飘过去,便都多少隐隐有些急慌着,最后都把目光搁在我身上。
我便把一岁的孙女从怀里放在沙发上,像妻子儿媳一样穿过客厅走到卫生间,将门推开一条缝儿说:“搓搓吧,搓搓身上干净不痒啊。”母亲从玻璃房里扭过了头:“那你进来搓搓吧。”我被批准进去了。
……
这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史诗。
洛阳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,街道上满是积水。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光着脚丫,裤管卷得老高,转着圈踩水玩,水花四处飞溅。女孩一门心思戏水,母亲走近了,她还全然不知。
那妇人火冒三丈,拎起小女孩就往家走,边走边骂:“男不男女不女,打赤脚在这里玩水,我回去非得给你裹脚不可。”
这是1919年,女孩名叫秋园。秋园家开了一个药店,她父亲梁先生是个能干的人,四十来岁,在当地口碑甚好,病人不管有钱没钱,他一视同仁。
梁太太将小秋园带回家,二话不说将她按在椅子上,用手把女儿的足骨掰伤,把准备好的白布一圈一圈缠上去!秋园疼得嚎啕大哭,母亲却一点也没松手。
第二天,趁着女客来访,秋园偷偷用剪刀剪开了裹脚的布,她的脚趾撕裂般疼痛,不受控制地颤抖。这当然瞒不过母亲,当晚秋园就被罚跪,挨了顿重板子,小脚照样被母亲裹了回去。
过了几年,父亲将秋园送去了私塾读书,教书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,教给女孩子的不过是些《女儿经》之类的东西。秋园在私塾读了一年,城里的情形就变了,现如今都流行上洋学堂,也不再给女孩裹脚。梁先生是个跟得上形势的人,他立即转送秋园去洋学堂读书,秋园裹了一半的小脚也被放开了。
……
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。
沈安娜是一个江苏美女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她在速记专科学校学习,读书期间已经演了好几部电影的配角。沈安娜的姐姐沈伊娜是共产党的地下情报员,她劝说沈安娜利用好速记专业的技术,争取进入浙江省政府工作,为党搜集情报。
沈安娜深思熟虑,决定为了党的事业放弃“电影明星”的打算。凭借过人的速记能力,沈安娜顺利考入浙江省政府,担任浙江省主席朱家骅的专职速记员。1937年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浙江省沦陷,朱家骅转入国民党武汉政府担任蒋介石的秘书长。
浙江省政府解散,沈安娜失去了工作,也失去了和共产党组织上的联系。这可怎么办呢?沈安娜决定去武汉,直接去找党。
在武汉,沈安娜辗转见到了周恩来,周恩来研究决定,要沈安娜利用与朱家骅这层关系,回国民党机关当一个“小速记”。
据沈安娜后来回忆,周恩来当时头发剃得很短。见到沈安娜,周恩来亲切地招呼她坐下,问她:“多大了?”沈安娜回答:“23岁。”
周恩来点点头,接着指示说:“蒋介石、反动军阀反复无常,过去我党有过血的教训。现在国难当头,我们党捐弃前嫌,团结国民党抗日,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,我党必须及时了解国民党的意图和活动。这件事情非常重要,非常紧迫。”沈安娜听了点头说:“明白了。”
接着,周恩来又叮嘱沈安娜在国民党机关搜集情报很危险,既要大胆,又要隐蔽,要注意保护好自己。
……
爱情,革命,都是浪漫的东西,也都蕴含着无尽的沧桑。
余立贞参加工作几十年,许多东西在旅途奔波中弄丢了,唯有一根蓝色的羽毛,一直夹在笔记本里。那是十八岁那年,她从家里偷跑出来,跟着汪先生进山时捡的。立贞回首往事,最让她难以忘怀的,还是自己刚刚成为革命战士的那一年。
彼时的余立贞,刚刚满十八岁,她高中毕业后,收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家里的长辈热热闹闹地给她举办了成人礼,立贞穿着特别定制的裙子,站在人群中央,光彩照人。
这城中不少的青年才俊都来参加了立贞的成人礼,为的就是一睹芳容,要是能搭上话,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良缘呢。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立贞心里一直装着另外一个不可能的人,那就是她高中时的国文老师汪然。
立贞第一次见到汪先生,就被他身上那种特别的书卷气吸引了。汪先生儒雅随和,很受学生欢迎,一些大胆的女孩子常常会主动邀请汪先生参加她们的聚会,但汪先生都一一回绝了。立贞也偷偷仰慕着自己的老师,但是碍于脸面,从来没有主动跟汪先生说过话。
偶然一次,立贞去学校的后山散步,巧遇了汪先生。立贞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,汪先生倒是很自如,他先是和立贞谈了谈学业上的事情,又问起了立贞家里的境况。
汪先生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,状似随意地递给了立贞,说:“这是我一个同乡,前些日子好像出了点事,被警察带走了,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他?”
立贞接过照片看了看,那是个年轻小伙子,眉眼里带着一股锐利。她听得出汪先生的言外之意,警察局里很多事,都由立贞的父亲说了算,只要不是什么重要犯人,稍微使点手段就能把人囫囵个捞出来。
……
08
不管发生什么,大家都会知道,玛丽在这里的娱乐中心工作。
叉子,再是刀子,最后勺子,餐具应该按这个顺序摆放,这是布里特·玛丽的人生哲学。玛丽自认不是喜欢说三道四的人,但是拜托,这世上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,都不会随意打乱餐具的正确顺序。
玛丽坚守着这种生活方式过了几十年。但是现在,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餐具,出门去找工作。玛丽的丈夫肯特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,以前,玛丽为丈夫打点着家里的一切,从西装到袜子,从床垫到阳台,所有的东西都一尘不染,井井有条。
这一切的变故出现在一个普通的早上,肯特住院了,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给玛丽打了电话。玛丽这才知道,自己的丈夫早就与别人“情投意合”了。
劳动就业办公室里的女孩看过了玛丽的简历,她不知道怎样能将拒绝的话说得更委婉一些。玛丽的神情如此破碎,她努力用镇定强压着自己的紧张和期待,像个等待老师分配任务的小学生。
玛丽只想要一份工作,她不在意那个工作是什么。办公室的女孩翻了很多档案,终于找到了一个空缺。在博格,有一个娱乐中心管理员的空位,这份工作不光薪酬微薄,还是临时的,因为博格遭遇了很严重的经济危机,没人知道那个娱乐中心还能开多久。
玛丽听不了那么多劝告,她收拾了东西,隔天就开车去了博格。
……
她们终其一生拼尽全力,就是要避开和远离那个晦暗幽深的命运漩涡。
——《以她之名》